氤氲的蒸汽,连绵不断的雨,杂乱的街道,局促得令人窒息的房间……
Sammy,Teddy,Lenny…451442433424……242223。
从《银翼杀手》和《记忆碎片》中抬起头来,我感到些许晕眩——竭力由虚拟世界拔身回到现实,大概是这种感觉。
有点儿口渴。
饮水机在右手边,一转过头去就可以接水了——我知道,尽管那个15.2升的水桶因为雨后窗外的银杏叶反射的光而显得透亮,然而究竟没有告罄。毕竟,作为一周七天的量,也只用到第五天而已。所以——
咔咔……
去接水……
咔咔……
去接水啊!我催促自己。
但是——
竟一动不动。像是被踩住影子;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
咔咔……
——完了,我的脖子断了。
不知不觉之中……
确切地说——我的脖子是怎样断的?
是哪位气功大师对我发劲儿了?可是,这个寝室里整个下午都只有我一人。房门上锁,纱窗紧闭,窗外的一棵棵银杏树的枝叶盘虬卧龙,层层防护,按理说构成一个完美的广义密室。除了牛顿力学所信奉着的超距作用,我相信没有其他可能——然而,我却不太相信气功大师的攻击距离能远到如此程度,竟能染指我所在的寝室而不为我所察觉。再进一步讲,即使他的气功攻击可以像万有引力一样传播到无穷远处,也应当像万有引力一样随距离衰减,以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胸口碎大石”、“人体发电”、“隔空胃部按摩术”等一系列表演所代表的气功大师平均水平而论,其攻击传至我而今所在处,应该不能弄断我的脖子才对……此路不通。
话说回来——我的脖子真的断了吗?
我听说,一种叫做科塔尔综合症的精神障碍会使患者以为自己的身体器官已然损坏,甚至自身已经死去。如果我在校期间不幸罹患此症,那么……
我尝试着向右看去,结果只是目光稍稍地漂移,一阵难以抑制的剧痛便瞬间袭来——
不可能。根本没有行尸走肉的感觉。
“我痛故我在,呵。”我自言自语道。
……既然排除了“假的断”的可能性,剩下的应当就是“真的断”。
可是,一个脖子断了的人还能如此谈笑风生、自我嘲讽么?
不,也不太可能。
因此……
——我的脖子,根本就没有断才对。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不知怎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段话。
挥之不去。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
“昂首观之……”
“昂首观之……”
我的背诵一向很好,不可能在此卡壳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项为之强。”
“项为之强!”
我几乎激动地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疼……!
看来不能有突然的大幅度的动作。
——但,我总算找到了症结所在。
坐在屏幕前整整八个小时的凝视。八个小时的相同姿势。八个小时的一动不动。八个小时……终于造就了这个。
这个我前所未见的棘手情形。
“咚咚!”突然一阵急促敲门声。
看样子是我的室友回来了。按照惯例,应该是座位离门最近的我去打开门锁才对。
我向左转过身去——
疼……!
看来不能有大幅度的动作。
“你自己开吧!”我忍痛叫道。
于是,门外便传来窸窣的掏钥匙的声音。
“咔嚓”随着清脆的钥匙转动声,室友从门缝里探进身来,原来是我们寝室的“神”。
“神,您竟然回来了!”我忙不迭开口道。
“欢迎神大驾光临!”这是我们寝室的惯例,一旦“神”回来,就要鼓掌欢迎。
鼓——
疼……!
看来不能有动作。
“神”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哈……”
如此遭到“神”的鄙视,至今还是头一次。作为将他(从前是人)捧上神坛的罪魁之一,我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打击……这样的败下阵来,也还是头一次。
——可还是很疼。
“神”塞着耳机,十分平静地上网。他不慌不忙地操纵鼠标,让我感到了一丝异常——
“您,吃过晚饭了吗?”方才的失败令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神”看似威严地答道。
我抬起左手——僵硬度似乎还是右侧为重——察看手表,只见时针和分针在5与6之间重合。不料竟已这般之晚了。我感到胃酸似乎在汩汩地分泌着。
我打算去食堂。正要起身——
“啊!”
“神”诧异地看向我这边。
“你怎么了?”他一定瞥见我脸上痛苦的表情了。
“脖子……”我粗略地比划了下,“啊——”
“神”有些同情地看着我。尔后,目送我缓缓地转过身去;起身;艰难地打开门;出门;身影逐渐消失在走廊的死角中;仅留下一扇敞开的门。
——可还是很疼。
回来的路上,我端着冷饮,犹如在暴风雪中前行。
食堂里人多口杂,我费劲千辛万苦才掩饰住自己的不自然,没让他们以为我是个跳机械舞上瘾的变态。
然而尽管如此,迈动双脚的过程中,脖颈处还是传来一阵阵周期性的痉挛。于是我不得不走走停停。
事实上这时节恰好赶上毕业季,沿路的法国梧桐树下摆满了学长学姐贱价卖书的地摊。“来一来,看一看啊,全场5元!全部5元!真的5元!……”这样的招徕声可谓不绝于耳。
“喂,同学,”一位跪在书上的学姐见我在她的摊位边停下脚步,赶紧开口道,“有没有兴趣?”
我战战兢兢地略微偏头,打量她书摊上的书籍——TOFEL、四级、六级、GRE,这些东西对于我来说未免……关键是太破旧了,好像被蹂躏过一样。
“不……”
点头yes摇头no。
我轻声说,然后摇头——
疼……!
不料竟引发了痉挛。
学姐果然不顾我狰狞的面目,顺理成章地当成点头——
“太好了!同学,我这可是5元钱想搬多少搬多少,能搬多少搬多少!给你,”说罢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搬起一堆书放到我的手边,“拿着!”
“不行,学姐……”我还未说完,已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手臂一受力,瞬间传递至脖颈处,像一道电流——
疼……!
顿时书泻了一地。冷饮也泻了一地。冷饮泻在书上。
学姐震惊地看着我,渐渐的,脸上的神情转为愤怒。
我想要溜之大吉。
但这是不可能的。
……
——可还是很疼。
总算回到寝室。这对我来说就好像登上了珠穆朗玛峰——并且还是上下两趟。
经此两役,我觉得人生的苦难不过如此了;甚至萌发了砍头的愿望。
“神”仍然不动声色地点击鼠标,上网。
“您,在看什么呢?”我问道。
隐约望见粉色的网站页面。
“查成绩。”“神”淡淡地回答道。
“哦,成绩已经出了?”
“哦,你还不知道?”
“敝人孤陋寡闻。”
赞叹罢自己的无知,我赶忙掀起电脑,点开教务网站。随着熟悉的淡粉色界面徐徐展开,“成绩查询”的超链接赫然在目。我像只奋不顾身向木桩上撞去的兔子般不假思索地按下鼠标左键。
咔咔……仿佛听见机身中传来剧烈运转的声音;似乎卡住了。
那个上学期令我万念俱灰的表格有违常理地,迟迟不肯出现。
突然,率先跳出一个对话框:
“您好,您本学期所修课程中存在不及格学分,请注意!”
紧接着如怒涛般的成绩表单涌入眼帘——
“一……”我的心收缩了一下;“二……”我的心变得哇凉;“三……”我的心又变得火烫。
“三!”竟然整整挂了三门课,我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明明都这样认真学习了……
“不得了,不得了。”我自言自语道。
不得了。
“有了——”一个念头闪电般进入脑海,“听说那三门课程的老师和助教都十分的懒惰,在期末的时候总是凭借电风扇来决定试卷和论文分数的正态分布!”
由是观之,我的那几份是属于落在距离摆放电风扇的讲台最近的那一堆里面的了。
竟有这样的事……我顿时义愤填膺。
“不得了,不得了。”我自言自语道。
此事不得就如此了结!
看来必须抄起剪刀将他们的电风扇剪个稀巴烂才好……
无明业火之下,我“啪!”的拍案而起,剪刀就在书架的第三层——
疼……!
有如膝盖半月板撕裂的剧痛从头部和肩膀之间扩散至全身。
“呃——啊!”
早知以毒攻毒、以硬碰硬是不可行的我,早已放弃了抵抗,可还是禁不住痉挛的攻击而临近崩溃。
——只是不知何时,“神”已在瞩目我。
见此状,我不得不强颜欢笑:“呵呵呵……您哪,”边用左手揉肩,“啊——端着脸盆是去向何处?有何贵干?”
“我去厕所洗衣服。”“神”笃定地回答道。尔后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我的电脑:“哦,在查成绩?嗯……表格里怎么会有红体字?红体字倒是没有见过呢……”
“红体字当然是……”我刚要解释,忽然想到家丑不可外扬——“不许看不许看!”这个距离他恐怕看不清屏幕上的小五号字体,但不怕一万……“您还是快洗衣服去吧!洗衣服洗衣服,拿衣服!”我推攘他——
疼……!
自顾不暇。我龇牙咧嘴地,板着一张犹如当代人工智能技术模拟人类情感表达最高成果的脸缓缓坐下。
“哐”,“神”洗衣服去了。
平静我的心绪……片刻,我重又将目光投到电脑屏幕上去——
三门,活生生的,真是令人哀叹。
再没有比这更令我悲伤的事情了。
原本这个学期的目标便是好好学习,一反上学期之颓势。没想到,竟被电风扇搅了局。
电风扇……
唉,人生在世不称意……
——等一下,红体字?
我的视线有些羞耻地从三门挂科课程上扫过。
不及格,却仍然是黑色字体……疏忽了。回想起来,“神”尽管尊贵为“神”,在上学期似乎也曾挂过一门,如果他在当时就见过红体字的话,刚才就不会这样大惊小怪,所以“不及格”的显示字体必然不是红色。这从逻辑上倒是说得通。
那么,“神”看见的红体字是?
我向下看去——
“逻辑学导论,成绩:0分。”
……!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肌肉率先痉挛,如同一座火山在我肩头喷发。并且是持续不断,像是地球上所有活火山的典范,喷发!喷发!喷发!
正是这爆炸般的痛感,使得我的大脑一下子像被加热到沸腾温度般飞速运转起来,运转速度瞬间达到有史以来的峰值。我想起向逻辑学导论助教邮箱发送期末论文的那一幕——
“To: Looooooogic@gmail.com.”
Send?
Enter.
12345……我当时究竟输入了几个o?
是7个,应该是7个……
我打开手机,在通讯录中翻到“逻辑学导论助教”那一栏;查看邮箱。
123456……7。
说起来也真是可恶,我们的逻辑学助教为了所谓逻辑学的“纯正血统”,死活不肯在“Logic”后面加上数字当作邮箱号,而只是通过增加“o”的个数来区别于其他邮箱。然而谁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个逻辑学助教!增加了一个o以后还是不够,两个、三个、四个……邮箱仍然已经被抢注。因此……最后他将o增加至令人瞠目结舌的7个。
7个。没有错吧?
等下,再数一遍好了……
123456……7。
确实没——8!
1234567……8。
1、2、3、4、5、6、7、8。
1……2……3……4……5……6……7……8。
12345678。
1……2……3……没错,是8个o。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冷静地思考。
首先,我确实输入了带7个o的Looooooogic,并且点击了发送键,只要SMTP和POP3协议不发生错乱,Looooooogic@gmail.com这个邮箱毫无疑问将会收到我苦心孤诣写成的期末论文;而Loooooooogic@gmail.com 则绝对不可能收到。接下来,便要考虑收件人的反应。Looooooogic@gmail.com的主人极有可能同样是逻辑学助教或者仅仅是一个逻辑学爱好者,和拥有Loooooooogic@gmail.com 邮箱的我校助教之间,根据六度空间理论,最多只要6人就能建立关系。然而他们未必会主动建立联系,99.99%以上的可能性是他们根本天南海北,互不相识。所以实际情况是:两者不能互通有无,我校逻辑学助教不能告知Looooooogic@gmail.com 的主人他并未收到我的期末论文,后者也不能向前者转发我的论文。因此,我校逻辑学助教绝不可能收到我的论文,既然没有论文,自然就只能给出0分的成绩。而若对此前的“99.99%以上的可能性”不够确信,亦可以通过假设,导出与最终结果相矛盾的结论进行反证,可见这种说法并无不妥。
完了。
完了——
像一座大厦轰然倒坍。像是戴上眩晕的王冠。我的脚下像是失去了坚实的地面,一阵漩涡,盘旋,吞噬,将我吸纳,而入……
此时此刻,脖颈的痛感却攫住我,让我不能随漩涡而逝。
痛……
痛……
——可还是很疼。
当我像霜打了的茄子僵坐在座位上时,第二位室友也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他叫做“委员长”。因为去过某岛国旅游而爱上那个国度,并对那里的文化钦佩不已,于是决心收复该国。我们一向对他的鸿鹄之志赞不绝口,同时衷心祝愿他能早日完成他的宏图大业。当然,我们也注意时不时在他耳边叮嘱道:“苟富贵,毋相忘!”
“委员长……”
“你怎么了?”“委员长”扔下一大堆东西,见我的样子,疑惑地问。
我比划了下,“脖子……”——
疼……!
丝毫不见好转。
“哦。”
“那个……”我失去了往常的锐气,不得不这样开口道,“我们的那个事情怎么样了?”
所谓的“那个事情”是指我校本学期的学生会换届选举。学生会一年一换届,可以说比较勤快,算是为新人提供了崭露头角的机会,为老人提供了晋爵加官的阶梯。我也属于新人的一员,自然跃跃欲试,只是我没有这样大的能耐,能够去竞选校学生会的干部,因此就和“委员长”一同报名参加了院学生会的竞选。我们报的都是外联部,掌管院活动资金的筹集。大概是学期中后期的时候递送过材料、做过面试,现在经过几轮审核,竞选结果应该已经出炉。
“哎,别提啦。”“委员长”倒在床上,道,“我们这一届,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别的部门好好的放着不报,一窝蜂往外联部报!我昨天才听说,外联部总共2个位置,报名的整整有20人!……哎,我猜啊,说不定是外联部的‘隐藏福利’被哪个愚蠢的家伙泄露出去,搞得人尽皆知,所以他们才挤破头往里挤!”
“你的意思是……”
床上传来一声“委员长”深深的叹息。
“唉……本来是玩票性质的,因为考虑到外联部的活一般不太引人注目,就试着报了报,心想着能上说不定就上了。没想到……唉。”他换了个姿势,像某幅画中的维纳斯,用手臂撑着下巴靠在枕头上,脸上是一片忧郁的神情。
“我呢?”我突然不寒而栗。
“你?”他目光呆滞凝视我几秒,好像才想起有我这个人似的,“20个人选2人,想想都是不可能的……你和我的情况是一样的。”
“都掉了?”
“唉。”“委员长”发出一声叹息,把头埋在枕头下面,便不再说话。
没有想到……
我仕途大道上的第一盏灯就这样灭了。
原本以为,自去年高考以来,就不会再遭遇太多的挫折。
可是……
倒不如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大概是太肥了,不能钻过命运的孔洞?
这个坏消息,连同之前的那个,使我颇受打击。
——同时也怒火中烧。
我真想一头钻进游泳池里,或者到操场上一口气跑完3000米来泄愤!人家有“怒发冲冠凭栏处”,我……
我正要一跃而起——
疼……!
不得不抚住脖子。不料这个地方的疼痛如此剧烈。
先别管其他,想想怎么才能止痛。
别管其他……
——可还是很疼。
当最后一位室友进入寝室,看见我躺在他的床上,会作何感想?
我正这么想着,说曹操,曹操到。
不错,这位仁兄因为姓曹,被我们称呼为“曹操”。
“曹操”**着上身,汗流浃背,古铜色的皮肤闪闪发光,显然刚刚打完篮球回来。从我的视角出发,他看起来异常高大。
“你咋睡我床上了?”果不其然,“曹操”发问道。
“脖子疼,我的床太高,爬不上去,就借用你的床休息下。没事吧?”
“哦,那有啥事儿。”说罢“曹操”在他的座位上坐下,接着打开电脑,进入他最喜欢的篮球游戏。
我连着头侧过身,看他玩游戏。
“……换上手柄了啊。”
“嗯,今天刚换的。”他一边操纵着人物运球,一边说,“你猜我这手柄儿多少钱买的?”
“十五。”我不假思索地说。既然这么问了,想必很便宜。
“十块!你说,便不便宜?”“曹操”得意洋洋道,“你知道是哪儿买的?”
“不知道。”
“就是楼下那些地摊儿!嘿,这两天毕业季,学长学姐都跳楼大甩卖,可有不少好东西!别看我十块买个基本全新的手柄儿,听说还有哪个摊位上卖书,给5块钱,想搬多少搬多少,能搬多少搬多少!你说是不是很值?”
“……是啊,”我敷衍道,“但是很疼。”
“曹操”继续沉浸在运球、传球、投篮、上篮的快乐之中。
“……曹操,”我躺了一会,觉得稍微好过些,脑海中便想起一个问题。
“嗯?”
“这些天怎么老见你打游戏,不见你和女朋友煲电话粥啊?”
“哦。”
“……”
“……”
“曹操,”我再次唤道。
“嗯?”
“倒是说啊。”
“哦……”我见他的手柄按键速度放慢下来,“分了。”
“什么时候?昨天?前天?还是上个星期?”
“曹操”不再说话,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屏幕。
——看样子确实是和“小乔”分手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但可以猜想,要么是远距离恋爱带来的疏离感达到了顶峰,要么是见异思迁、移情别恋,要么是单纯的“日久生厌”……无论是哪个因素都可以拆散一对情侣吧。
这样看来,我居然成为了我们寝室目前唯一有女朋友的人了。
看来我和她之间的感情虽说算不上海枯石烂,倒也还是相当坚固啊。
是否应当为自己感到骄傲呢?哪怕是一点点骄傲?只是,翘尾巴似乎不太好……我顺着奇怪的逻辑喜滋滋地想着,脖颈处的疼痛仿佛减轻了一些。
这是今天唯一使我感到高兴的事情了。
不不不,高兴的事情一件顶百件……
所以,我的脖子,一点也不痛,一点也不。
……什么东西发出振动。
华尔兹的节奏。明摆着是我的手机。
我抬头看看,“神”和“委员长”都不在。因此——
“曹操!”
“在。”
“帮我拿下手机好吗?我脖子疼。就在我的《逻辑学导论》那本书上。”说罢,心中不知道为何隐隐作痛。
“……给。”
我躺在床上安逸地接下手机,原来是她的电话。
彼女,kanojo,这样发音没错吧?
让我们看看有什么事……儿。
“好啊,”一如既往地,以如此脱离常规,只有我们俩之间通用的开头方式说道。
那边却一阵沉默。
信号不好?
“喂?喂?听得到吗?听得到吗?”我赶忙呼叫道。顺便瞄了眼信号——信号满格。
只听得那边终于传来一句:“……听得到。”
“喂?”
“听得到。”
“哦。我还以为你的房间被静电屏蔽了呢。怎样,这几天,应该挺辛苦的吧?”
“……”
“很辛苦吧?我知道你们那边也在考试,和我们几乎同步,每天刷题刷夜刷刷刷的,很难过吧?我也觉得!……不过今天总算解放了!是不是应该出去吃点什么庆祝一下?嗯,是时候和旧的自我作一个了结了!哈哈,只是夸张地说……”
“了结……”
“嗯?”
“我们分手吧。”
说罢她便挂了。
只剩下嘟嘟声在我耳边响个不停。
分手……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难以理解。
我打开手机上的现代汉语词典,查询“分手”一词,只见显示:
“别离;分开:我要往北走了,咱们就在这儿~吧。”
胡说,明明没有往北走,为什么要分手呢?
我转而查询英汉词典:
“【分手】break up。”
break……破裂之意。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破裂了吗?
突然,一阵强烈的悲伤像30米巨浪般涌上心头,重重拍打,使我不住颤抖。
怎会……
世间的一切,是否都遵循着客观规律而运行?突然之间,我对这一点,发生了疑惑。
“曹操……”我看着**着古铜色皮肤的男子孤单落寞的背影,不禁感到自己与他肩并肩站到了一起。
不行,我怎么能就此放弃。
怀着悲壮之意,我重新拨打了她的电话。
没有关机。说明一切还可以挽回。
“好啊……”电话通的时候我这样说道。
“喂,”是一个奇怪的、但又十分熟悉的声音,“是X仔啊?”
我条件反射地“嗯”了一声。
“考试考完了是吗?什么时候回来啊……”
且慢,这好像是我的母上大人。
“啊……”我搪塞着,“妈,我……”
好不容易瞒混过关,我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
呼叫转移!是呼叫转移……彼女竟然把我的手机号呼叫转移到我家去了……
可恶……
不料她竟是如此绝情!
“啊——!”我发出有如受伤小兽般的呻吟。
没戴耳机的“曹操”听闻,转过头来看我:
“没事儿吧?”
“曹操,我……”我跪倒在地上,“求求你……不是……”
“曹操”似乎听见了我和她的对话,虽然只有我的那部分,但根据我的反应,估计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以一副奇特的表情看着我。
那是同情、还是蔑视?
我俯身跪在地上:“是了……求求你……”
“……”
“求求你……”
“求我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忍无可忍道——
“有没有膏药?”
上了膏药,可还是很疼。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自己的床上——思绪乱飘。
我想:从未知道原来“项为之强”可以达到这样痛苦的程度。原本以为脑袋很重要,四肢亦很重要,却没想到脑袋和四肢之间的部位也这般的重要。痛起来,是如此之痛,可以使一切受阻,一切都成为徒劳;它可以使甜蜜变为苦涩,使快乐变为悲哀。历史上人们曾以为心脏是灵魂的居所,现在认为是大脑,接下来会不会转移到脖子上呢?无论如何,脖颈都像是咽喉要地——不,“咽喉要地”中的“咽喉”就长在脖颈上吧?这恰恰再次强调了它的重要。只是,如此重要的部位发生了这样的疼痛,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就这样思考着脖颈,其他一概不顾,渐渐沉入梦乡。
其他的一概不顾——对的,因为很疼。
因为很疼……
我沉入梦乡。
梦中我遇见了曾经的友人,他在一片白茫茫的湖面上踱着步。
“你还记得,”他停下脚步说,“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吗?”
“故事?哪个故事?”我茫然道。
“就是那个。”
“那个?我不记得了。”
“啊呀,就是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神来到地面上来视察人类,却见到人类都在地上呼呼大睡。”
“是这样吗?好像有点印象。”
“神因为人类的懒惰十分生气,说:‘你们这群好吃懒做的家伙!’便拂袖而去。回去之后,神使海平面上升了一些,淹没了地面。”
“哦……这样人就不能躺在地面上睡觉了吧?”
“是啊。神第二次去视察的时候,心中得意洋洋地想:‘这下,他们就只能好好工作了。’没想到,到地上一看,人类都已经改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于是,神勃然大怒,回去之后又使海平面上升,直到把桌子的高度也淹没掉。是这样没错吧?”
“嗯。所以神第三次去的时候,人类已经不能睡在桌子上了。”
“……于是他们睡在屋顶上?”
“没错。仍旧是一副处惊不变的样子。神看了更加生气,简直是生气到达顶点,他回去之后一狠心,把人赖以生存的房子也给完全淹没。”
“房子都给淹没了?这下他们得好好工作了吧?”
“神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几乎是以胜利者的姿态第四次前往人间。不过……”
“不过什么?”
“哎呀,你真的忘记了?”
“没有,我只是……我想起来了,是那里吧。那里。”我一下子难以表达。
“是哪里啊?”
“是……呃……第四次去的时候,神发现……”我绞尽脑汁,总算灵机一动——“人睡在了树上。”
“你还是想起来了。没错,人睡在了树上。见到这个情景,神终于无可奈何,放弃了对人类的惩罚。所以这个故事就叫做‘在树上睡觉的人’。”
一阵沉默。
“只是,”我不禁发问道,“这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啊,什么意思呢?……”我的友人背着手在湖面上走了几步,抬起头来说,“大概就是说人类的适应力很强吧。”
“适应力?”
“嗯,无论怎样都能适应过来,即使在树上睡觉也在所不辞,不,应当说‘浑然不知’更加好些。就像所有的动物一样……所以就是神也奈何不得。”
“什么?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有什么高深的道理。”我遗憾地撇嘴道。
“不,”他说道,“没有。”
他又开始踱他的步,“并没有什么高深的道理。”
“你确定?”
不知怎的,我突然产生了在圣马可广场上的咖啡桌前喝着啤酒欣赏洪水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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